玄魔

雖然神祇早就陷入了永恒的沈睡，天梯與地淵也早已被撕裂，但在下界中，對於天神和地祇的崇拜卻仍然存在。

神廟、祭壇、宮殿都是這種崇拜的載體，建立這種載體的可以是任何一個種族，除了魔族。

魔族是不一樣的。

其餘所有生靈皆有創造他們的神祇，魔族固然是媧神的造物，但他們卻沒有祭拜媧神的資格。

魔族，是被母神拋棄的、驅逐的種族。

地面的人間界不再有他們的一席之地，他們沒有歸宿，只能在被封閉的魔界中游蕩，他們甚至連種族的名字都丟失了，只能自稱為“魔”。

繆宣拿起冥晶後，投影就降臨在在古祭壇中，他擡頭看著周圍破損的雕塑，卻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它們曾經的樣子。

破碎的神像散落在這片廢墟中，遍地殘垣，只能依稀瞥見曾經的輝煌虔誠。

“玄，你在麽？”繆宣轉身看了看周圍，但是周圍一片死寂，只有地面上投影所依附的冥晶依舊剔透美麗。

沒有人回答他。

繆宣的投影不能離開冥晶太遠，這一點他早就發現了，因此玄從不讓冥晶離身，深怕下一次鳳凰就找不到他了。

玄，就是小怪物的名字。

七八十年過去了，曾經狼狽可憐的小怪物如今也早已步入成年，如今的玄甚至比繆宣的成年體型還要高大，面容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也許是繆宣言傳身教的影響，玄的一舉一動中都有一點他的影子。

根本看不出來玄在幼年時是個沒有族群的小可憐。

小怪物在第一年就學會了語言，也是在能夠正常溝通後，繆宣才逐漸旁敲側擊到了玄的身世。

魔族多是群居，而強大的族群自然會吞並弱小的族群，玄的母族是被屠殺的失敗者，不知道玄是怎麽逃出來的……繆宣只能猜測，也許是因為當時玄太幼小不起眼被忽視，事後能活下來也是多虧了魔族強大的體質。

說起來他已經當了玄數十年的老師，不過兩人之間的師生緣分差不多也是時候結束了……

魔界與人界是相互封閉的，而繆宣的冥晶也快要碎了，魔族的壽命又有限，等到下一次繆宣再機緣巧合得到冥晶，也許見到的就是玄的子孫後代。

天意難測啊……繆宣輕輕地感慨了一聲。

今天要和玄把這件事情說清楚，希望玄不要太過悲傷，畢竟他也是個好孩子，還是他看著長大的。

不過這一次確實有些奇怪，玄竟然把冥晶托放在別處而不是隨身攜帶……他遇到什麽緊急的事了嗎？

又去狩獵危險的東西了吧……這孩子。

—————

灰藍色的天幕下，顏色古怪的藏青火焰在荒土上跳躍，奇形古怪的動物奔竄著逃命，無法移動的樹木被火焰纏上，不消幾秒鐘就會倒下，像是受了熱的油脂塊。

一個男人慌亂地奔跑在原野上，他的皮膚是奇怪的青灰色，在身後火焰的光下顯得更加灰沈。

男人跑得很快，但是火焰蔓延的速度也不慢，眼見著火焰就要追趕上他的腳步，男人狠了狠心，猛得加快了速度。

這一下，他快得幾乎要成為一道殘影。

火焰很快就被男人甩在身後，就在他回首四顧也看不到火焰，松了口氣的那一瞬間，突然就有大火從他背心處爆開，瞬間將他融化——火星已經附著在他的後背上了，他跑得再快也只有一個結局。

燃燒的火焰中，突兀地伸出了一截女人的小臂，雖然是淡青色的肌膚，但小臂豐腴，手腕膚如凝脂，五指形狀優美，指尖還點了赤色的裝飾。

這只手五指如花瓣開合，直接探入男人的骨灰中，攪了幾圈後再次擡起，這一次這只翹做蘭花的手上就拈了一塊純黑色的寶石。

拿到了想要的東西，小臂縮回火焰中，火焰也逐漸熄滅，消失在寒風裏。

除了地面上的骨灰，什麽都沒有剩下。

千裏外，一個衣著暴露的青膚女子將左手從身邊的火焰中縮回，火焰消失，她看著手中的黑色寶石滿意一笑，回頭道：“主人，西北方向的黑石收集完畢。”

在女子不遠處的地面上，一堆黑色的晶瑩石塊被散亂地堆疊，頭生牛角的男子懷抱皮囊袋走來，袋子中赫然也是這些黑色寶石：“主人，西南方向黑石收集完畢。”

如此這般的人不止青膚女人和牛角男子，數十個魔人來來往往，很快就堆出了小山一般高的石堆。

四面八方的黑石逃不過他們的手心。

這一群圍在一起的魔族外貌都非常奇異，女子青膚男子牛角在人群中根本不算什麽，但是即使他們都生得很古怪，卻不能說他們是“不美”的。

以青膚女子為例，她的肌膚雖然顏色古怪，但她身形修長凹凸有致，面容嫵媚姿態自得，淡青色的肌膚不但不會讓她顯得醜，反而給她增添了一股別樣的魅力。

魔族就是這樣，越是強大的魔族就越是“美”，越是魔魅——雖然這種美好無人能消受。

他們連血管裏都流淌著魔息，被魔息雕琢出的麗色也只能存在於魔界。

黑色的晶石堆成小山，小山邊魔族來來往往卻保持著絕對的安靜，除了匯報工作進度，連一聲談笑也無。

而在這座黑石小山上，坐著他們的主人。

男人著一身黑甲，長發隨意地束在身後，他垂著腿，百無聊賴地玩弄著手心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黑石。

奇怪的是，男人明明地位不低，他身上的皮甲卻不是什麽好貨色，用料是最容易狩獵的犀獸，制作也異常粗糙。

皮甲簡陋，男人露出了大片胸膛，肌理流暢，像是山巒走勢。

從背後看去男人似乎與他的奴隸們完全不同，他沒有生著什麽奇怪的部位，肌膚也是正常到略有些蒼白的色彩，但隨著他跳下了黑石堆，轉身露出了面孔——他的額頭上竟然也有黑色的晶石，只不過這些晶石光華流轉，璀璨又神秘。

男子的眼睛沒有眼白，只有一片最純粹的黑，他的雙眼像是深淵，仿佛能夠把所有的光線都吸入一般。

這不是活物該有的眼睛。

男人伸手按在黑色石堆上，下一刻這些黑色的晶石就化作液體流入他手中，消失不見，黑色的石頭化作了能量，也許是吃飽了，男子額頭上的黑色晶石似乎更亮了一些。

但是男人並不滿意：“太少了。”

以青膚女子為首的魔族立刻跪下，沒有人說話，他們用額頭貼著腐土，像是死刑犯等待行刑。

男人卻不在乎腳下跪了一地的奴隸，他徑直離開，一眼都不多給他們。

直到男子的身影徹底消失後，跪了一地的魔族才終於紛紛做鳥獸散，竟是比躲避火焰的小獸更驚惶急迫。

玄魔給他們留下的時間不多了，他們要趕緊去“播種”才行，否則下一次收割就要拿自己的命來填了。

灰藍色的天空下一片死寂，沒有任何生靈活動的痕跡，寒風吹拂，在這無垠的荒野中，竟然只剩下玄魔一樣活物。

他擡頭看了看遠處坍塌了一般的祭壇，加快了腳步。

這裏不能停留了。

沒有什麽有意思的東西，也沒有吃的。

下一個落腳點就選擇幽潭吧，不僅有顏色鮮艷的花海，老師還最喜歡那裏的鐘乳石了。

那些鐘乳石他也喜歡，裏面有好多白色的石塊，能讓他聯想到老師。

玄魔走入了古老的祭壇，在進入大門的那一瞬間，他就立刻捕捉到了祭壇中的白影，聽到了熟悉的呼喚。

“老師！”玄魔露出最幹凈的笑容，三步並兩步走進，拿起了他放在祭壇上的冥晶。

數十年前他就知道了，老師是不能每時每刻陪著他的。

在他尚小的時候老師幾乎天天會來教授他語言，而隨著他越來越強，老師每隔幾天才會出現。

不能太厲害呢……要讓老師放不下心才好。

“老師，你來了。”玄魔頗有些懊惱，“今天覓食遇到了些小麻煩，讓老師久等了。”

小麻煩？除了老師，沒有生靈能引起他心境絲毫的波動。

那銀發銀眸的鳳凰果然溫和道：“你的狩獵很危險嗎？特意把我留在這裏，這次狩獵有沒有受傷？”

“沒有的。”玄魔彎了彎眼，不管是第幾次，被老師關心總是讓他很愉快，“幾只野獸而已，就是弄得煙熏火燎很麻煩。”

才不是呢，但是虐殺同類這種事老師很不喜歡，所以不能讓老師知道。

“玄，你沒有天賦，遇到其他的魔族趕緊避開。”鳳凰關切地看著他，那雙淺淡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，“而且你沒有群落，不要被其他族群欺負了。”

玄魔翹了翹嘴角，露出羞澀的笑容：“沒關系的，雖然沒有天賦但是他們抓不住我，而且有老師在，我沒什麽好怕的。”

假的，在魔界沒有什麽能抵抗他的天賦，唯一算得上障礙的是食物不足。

而且就算他要死了，只要有老師在身邊，就沒有什麽好怕的……

只要老師在就好。

“老師，這一片又發生天災了，生靈雕敝，我們要趕緊離開。”玄魔將冥晶珍重地捏在手中，“我們去幽潭好麽？花海要開了。”

沒有天災，魔界不存在這種東西，只是這一片被他吃光了，老師喜歡活的東西，不能留在這裏。

然而出乎玄魔意料的是，鳳凰並沒有像平常一樣接受他的建議，而是顯得略有些遲疑。

“幽潭……”他皺起好看的眉，“幽潭可能……不行。”

在這一刻，玄魔突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，他立刻換了一個建議：“那麽我們去雪淵吧，雲鳥已經遷徙到那裏了，如果是那裏的話老師一定喜歡的。”

雖然雲鳥在老師面前不過是灰白色的飛禽，但是老師在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是興致勃勃的不是嗎？

鳳凰沒有答應，他沈默下來，良久後輕輕嘆了口氣。

即使是在昏暗的祭壇中，他也仿佛在發著光，淡銀色的發絲像是最剔透的冰雪，連稱得上唯一緋色的唇，也是這樣淡薄。

淺得像是要化掉了。

鳳凰與魔界是不一樣的。

玄魔走遍了整個魔界也找不到和鳳凰有些許相像的生靈，這裏只有昏暗的光線，陰沈的色塊，艷麗詭異的植株，所有的一切都濃墨重彩。

唯獨沒有那抹淡淡的光暈。

玄魔很早就知道了鳳凰不屬於這裏，但是他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鳳凰會永遠留在他身邊。

直到這一天，直到這一次告別。

鳳凰對他說：“小玄，我要離開了，以後……以後也不能隨你去這些地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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